七月十八。
花翥伸了伸懒腰。
眼下挂着两道黑黑的影。她对镜自视,眼中少了几分温柔,决绝与狠厉也被藏在平静似水的目光下。
简单整理头发。
喝了一口茶提了提精神。
桌上是花翥将自己关在屋中一整昼夜写出的奏章。她左臂上包着白布,血迹斑斑。
夏闲影坐在书房隔间,珑儿在附近搭了一张床。出了玉蝉的事后,花翥虽觉蔡岳同样的招数不会出现两次,却还是令夏闲影与珑儿与自己住在一处。
夏闲影也埋首写了一整日。写成,黑着脸将花费一整夜新写的戏本子堆在花翥面前。
新戏名为《朱裙记》。
故事从一个女孩,在庙会那日穿了一条新制的朱红色裙子开始。到女孩杀人被斩结束。
斩首那日,六月飞雪。
天与地,处处血红。
花翥不解:“杀人便是罪。何来六月飞雪?”
“故而那雪是红的。”夏闲影一脸苦涩。苦道自己终于懂了如何写,也终于知晓自己欠缺在何处,偏是自己再也寻不到唱得那样好的伶人。“翥小将军,你说。世上。可真会六月飞雪?”
“听师兄说雁渡山顶可见。”
“定是因为世上的冤情与苦难太多,连天都看不下去……翥小将军,你眠舟师兄究竟去了何处?这些时日全然见不到人。”
花翥不言,只道:“当日应让玉蝉同我住。”
“那恶人便会寻别人,人若想作恶,总能寻到机会。人救不得所有人,人也防不住所有恶行。翥小将军在做何事?”
花翥摊开血迹方才干透的奏章。
奏章洋洋洒洒千余字,概述了玉蝉之事。奏请杨佑慈颁布政令:男女犯人分开关押,女人管女犯;□□犯者,也应斩。
奏章最末处道:刑罚不明,规矩不定,若有小乱,女子,岂不人人自危?
“翥小将军,你……割伤手腕用血写的?”
“只怕陛下看不清本将为民请命之心。”
“你就不怕陛下——”
“为民请命,有何可怕?世人皆道我花翥靠着陛下偏袒才坐到这个位置,本将何不利用这偏袒。”语罢,一声冷笑。花翥又道,即便杨佑慈怒了又何妨?他不会杀她,她还有用。“世上有些事,过去想不到罢了,既已经想到,便不得不做!”
夏闲影望着那血迹斑斑的奏章。
让花翥等她几日。
花翥为玉蝉买了棺材,玉蝉在演武场停灵。
蔡岳甚为不满,道那些被玉蝉残杀之人连一具全尸都得不到,玉蝉有何资格停灵?有何资格躺进棺材、穿上寿衣?
花翥不再与此人吵闹,只皮笑肉不笑道:“太守大人,若要细说,玉蝉也并非全尸。她失了一只眼。”
“不过失了一只眼!”
“太守大人这般说,难道害人死与杀人不同罪?”
“自然同罪。”
花翥冷道:“既如此,玉蝉便与那些人同罪!”
蔡岳无言以对。只是着令人盯紧花翥一举一动,时间往前,他面上的不安越重,花翥愈发相信自己的判断。
忍。
而后等。
七日后,玉蝉下葬。蔡岳大怒,欲借用此事削减花翥手中军权。
花翥由着他闹。
朱曦飞与军中将士皆站在她这一方。
蔡岳动不得她,又见李元春时常因玉蝉之事与自己吵闹,一怒之下将李元春削职为民。
一气之下李元春抛弃新婚娘子离开紫炎。
也在玉蝉出殡当日,夏闲影送来一份写在白绸缎上的血书。血书是她写的,也是洋洋洒洒千余字。所求之事与花翥相同。
花翥读了几句,自愧不如。
最重要的便是绸缎卷的尾部。尾端是一个个血淋淋的签名。有的字体清秀,有的囫囵成一团。
花翥细看,那是一千女犯的名字。
“她们听闻翥小将军欲求陛下修改律法之事,感动不已。纷纷割破手指,写下名字,同进退。”
夏闲影又拿出厚厚一叠同样用血写成的书信。皆写给杨佑慈,向杨佑慈请愿,求修改律法。
有的女犯自己能写。
更多的女犯大字不识,便割伤手臂,委托夏闲影蘸血代写。
花翥一封封仔细看。
每张纸上都用血写了混沌而痛苦的前尘,还有漆黑而望不见的未来。
那是不同却又相似的故事。
她们皆不是玉蝉,却又皆是玉蝉。一步不慎,堕入深渊。
一日后,牟齐儿也送来一箱血淋淋的请愿,是军中女兵写的。她们跟着花翥许久,简单的字大都认识,足以自己写。
“字着实难看,却可见用心。”
花翥小心翻看。
里面写满了愤懑与不甘。
又几日,从紫炎各处军镇,雪片般飞来请愿书,有女子陈诉心声,也有男人打抱不平。
花将军要为玉蝉请命之事由夏闲影拜托邵梦风,被良驹腾跃的马蹄下飞向紫炎各处。
众人只为一事,为花翥的奏章造势。
花翥小心抚摸,难得笑得轻松。
她在紫炎遭遇了最黑的夜。
却也在此遇见了一只只奋力点亮黑夜的萤火虫。
此事传开,朱曦飞多少不安。
言花翥有胆子给皇帝递交用血写的奏章也就罢了。而今女兵、女犯皆相随,他忧心朝廷认为花翥仗着杨佑慈的喜欢插手国政。“陛下再看重你,也不喜他人指手画脚,何况你这还是写血书!”
“朱大哥说的,花翥自然知晓。”
花翥笑道,笑意只在唇角。
“可我等要的,不过是‘善待女犯’四字罢了。为几个女犯争点儿事还能撼动国政?我等——求的是‘仁政’!”
今日八月初一。
月隐入黢黑的夜。
八月初三。
蔡岳见飞来紫炎的请愿书越来越多,终坐不住。却也不便一把火烧了,毕竟这是民意。
何况花翥将这些信件藏得很好。
他找不到。
便只大笑花翥这般行事不过是蜉蝣撼大树。花翥看是高官,可终究只有一人,若她这棵树倒了,便是树倒猢狲散。
“多谢大人提点。”花翥拱手,笑道。“可惜属下却不是树,属下是深深嵌入山中的一块顽石。若欲让属下彻底倒下,大致太守大人得拿出搬山之勇才行。”
蔡岳眯眼。
花翥却从他眯缝的眼中看出些许慌乱。
蔡岳害怕。他害怕那些写着玉蝉经历的请愿书飞入天靖城,飞入杨佑慈的手中!那般陈中友便会知晓他背着自己做了何种龌龊事!
恐怕连蔡岳背后那都从未想到她竟然会为了几个女犯向杨佑慈情愿。
她看似与蔡岳势均力敌,实则已渐渐占据主动。
这一步,走对了。
今日八月初三,还有十二日。
八月初五。
请愿的书信渐渐少了。
花翥与夏闲影一道将请愿的书信分门别类。珑儿不识字,便在一旁帮剪捆信的长绳。
铺在院中的黑砖上全是请愿信。“黑底,白花,像天上的星星。”珑儿轻声道。
夏闲影却道更像灵堂。也像一条必死却毫不犹豫,愤然前行的路。
花翥沉默,只是小心整理。
又有人砸门。
出事了。
一小兵来报,不知从何处跑来疯癫癫的女人挖了玉蝉的坟!幸而被发现得早,棺材未曾露出。
士兵将被擒获的女人押来。
那女人满脸污垢,浑身恶臭,看见花翥便扑来道原是你这个疯婆子害死了奴家的弟弟。
她原来是余永财的姐姐,被叫做招娣的那个。
招娣已经记不得花翥。
花翥也早已遗忘了招娣的模样。
眼前的招娣憔悴而苍老,她年纪本不大,现在看来像年近五旬的妇人。
余永财到紫炎后从未说自己有个姐姐,那些随蔡岳一道前来的士兵也不知他曾有过姐姐。
花翥一度以为招娣已经过世。
原来,她不过是被抛弃了。
余永财如何死的,士兵已告诉这个可怜的女人。
被士兵紧紧摁在地上的招娣却厉声大骂:“是那个贱人的错!是她勾引的!我弟弟是谦谦君子,玩她是便宜她!她一个从大牢出来的臭婊.子!”
花翥听着,众人的愤怒如浪潮翻涌,她却不生气,只觉可悲,柔声道:“他已经抛弃你了。”
“是姐姐的错……是姐姐太脏,有辱门楣……弟弟就该抛弃姐姐这种贱.人……”
花翥无言,复又柔声道:“你不‘脏’,若不是你,他早已在蛮族入侵的时候便被活活饿死。你这样的女人,有人佩服,也有人同情。”
“屁!你懂个屁!你就是个混在男人堆中万人.骑的臭婊.子!”
牟齐儿终于怒了。
“唰——”抽出刀。
花翥摁住她,望着招娣,眼中只有悲悯。
长声叹息,而后道:“你千辛万苦,甚至不惜出卖身体养大的——是一个被朝廷剥夺举人身份的废物!是一个狗仗人势,欺凌弱小最终自己反受其害的蠢货!你为他叫屈?为他挖那受害女子的坟墓?有何资格?在本将看来,他的今日全赖你所赐。一个连自己亲姐都视作草芥之人,能对百姓生出多少怜悯?!”
招娣听不进,她嘶吼,疯狂咒骂花翥,却连泪都流不出一滴。
花翥让送客。又令左右给了招娣钱,招待她在城中客栈住一夜。“让店家好生招待。”
当日晚,牟齐儿气喘吁吁道,招娣死了。她吊死在了乱葬岗陪余永财去了。即便根本不知道哪里才是余永财的墓地,哪些是余永财的残尸。
花翥手握书卷,书卷中夹着一张小纸条。看得正仔细,闻听此事,只低声道:“可怜。买口棺材,埋了吧。”
“翥小将军依旧不觉此人可恶?”
“可恶,也可怜。”招娣,这个女人,或许从出生那日起就从未为自己活一日,一番辛劳,她那个弟弟可曾对她生出分毫怜惜?可怜。“可怜。买口棺材,埋了吧。”
八月初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