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郑师爷问道:“道不行,乘桴于海么?”
“他不是孔夫子那样,只有一肚子不合时宜的书生。”王崇古道:“他有让天地变色的实力,这次怕是用的金蝉脱壳之计。”
“所图为何?”
“乡官难捱,徐阁老就是个例子。”王崇古道:“沈江南肯定吸取了徐华亭的教训,不给政敌整治自己的机会,而且躲在暗处,能够使敌人放松警惕,做出许多放肆的事情。”说着微微皱眉道:“这让我想起了《左传》上,‘郑伯克段于鄢’的典故,当今皇上偏狭任性,好大喜功,与共叔段何其相似?怕是沈江南要学郑庄公,让他来个多行不义必自毙了。”
“啊……”郑师爷震惊道:“他好大的胆子,竟把皇上当靶子!”
“皇帝算什么?”王崇古轻蔑道:“不过是我辈看着长大的黄口小儿尔,难道就因为生在帝王家,便可以肆意胡作非为,几次三番的谋杀有社稷之功的大臣么?”
“听东翁这意思,似乎是赞成他的。”郑师爷半晌才平复下心情道:“可是他现在向您的外甥下手,下一步,就该对付晋党了!”
“不一定。”王崇古摇摇头道:“时间过去这么久,他也肯定冷静下来了,应该会把子维和晋党区分开的。除非他想掀起内战,否则不会跟我们晋党彻底决裂的。晋商和东南商人,有广泛的贸易合作,日昇隆和汇联号甚至交叉持股,这都是双方讲和的基础……”
“但前提是,要放弃凤磐……”郑师爷幽幽道。
王崇古神情一滞,顿一下,逐字逐句的艰难道:“人,必须要为做过的事负责。”他深深吐出一口浊气道:“先让凤磐从首辅位上退下来,以后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九零二章 京察(中)
转眼到了万历九年正月,一出十五,便是辛巳年的京察了。按照规制,京察大计由吏部都察院主持,采取向部院发出访单匿名考察的方式,完成后由内阁票拟去留,或者发还各部院重审议定是否恰当,然后造册奏请待皇帝裁决后,将察疏下发。京察结束后,言官对留用官员拾遗。因京察而免职的官员,政治生命就此终结,不得叙用。因此不管平日里多么吊儿郎当的官员,到了这种时候,都噤若寒蝉,唯恐成了京察大计的刀下之鬼。
将单个官员的升黜去留汇总起来,便可以勾画出朝中各大势力的角逐起伏。对于这些因为乡谊、利益、政见而聚合起来的集团来说,六年一次的京察,就像是一次大考,既衡量出过去六年他们取得的成果,又决定了未来六年他们所处的位置。所以在京察开始前很久,为了能在大计时占到一点先发优势,各方面已经开始发力了。
辛巳京察也不例外,按例主持这次京察的是吏部尚书王崇古和左都御史海瑞,但实际上,经历了数任强势首辅后,已经形成了阁重部轻的局面。内阁独揽朝政,内外考察一手承担,相权之重前所未有。虽然上任首辅沈默以柔道治理天下,重新与六部商议国家大政,但依然没有改变这种格局。因此一开始,斗争的焦点便集中在内阁。
结果刚在位子上还没坐热的首辅张四维,被彻底搞倒搞臭,在家里休养受伤的身心,没法出来见人。现在内阁由次辅陆树声主政,陆是徐阶的乡党,但经过十几年的风吹雨打,徐党的面貌已经模糊不清,依旧留在朝中的,大部分都投入了沈党的怀抱。陆树声虽然自持身份,一直跟沈默若即若离,但这次京察是与魏、诸、唐站在一条战线,是毫无疑问的。
在内阁遭到失败,晋党当然不能善罢甘休,张四维挂了,王崇古只能挑起大梁。虽然他希望与沈默讲和,但涉及到在朝廷的生存空间,还是寸土不能让的。而且这位老天官在党争之外,还有一番夙愿,就是使吏部彻底摆脱内阁的控制,恢复当初首辅、天官并驾齐驱,共领百官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