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出征。
杨佑慈深夜忽来找花翥喝酒。喝的是埋在院中的女儿红。院中只有他们二人。
就连眠舟也颇为识趣走得远远的。他对旁人心中的隐秘素来无一份兴趣。
酒微凉。
杨佑慈添了几根白发,疲惫,憔悴不堪。
他喝着酒,微醺,与花翥说着过往。
荷儿遇见他那年,十三岁。
那日距离紫炎城破已有两月。一如荷儿所言,他是被荷儿捡回去的。
她原本不叫荷儿。她叫阿黄,也叫第八,像狗的名字。阿黄是家中的第八个女儿,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
她娘生弟弟时难产,弟弟的脚先出来。
见是个儿子,她爹欣喜若狂,让稳婆用刀划破她娘的肚子。
弟弟有了。
娘没了。
阿黄的弟弟吃穿颇为讲究,家中没钱,家中姐妹便被她爹卖了换钱,卖去做妓.女,卖去做菜人。
因眼睛漂亮,阿黄被窑子老.鸨看中,她爹本打算将她卖了。
他用身上仅剩的一颗珍珠换了她。两人寻了个无人居住的破屋过日子。
阿黄嫁他那年,十四岁。
她和他成亲,没有红嫁衣,只扎了一条红色的头绳。
成亲当夜,褪下衣衫,她见他贴身的旧衣上绣着一朵荷花,小心抚摸,连声道真好看,他便叫她荷儿。
荷儿将一个女子所能给与的所有温柔都毫无保留地给了他。
她用她的手臂,她的嘴唇,她柔软的身体与似水的柔情安慰他。
他的伤,他的脆弱,他的悲苦在女儿家最原始的温柔抚慰中渐渐愈合。
他学着耕种,他赤足立在土地中,那个家穷得连锄头都没有,他便学着那些老农用手刨土,小心翼翼在土地中藏入种子,从几里外的小河挑水,一点一点灌溉,等待秋日丰收,掺一点儿野菜便可度过饥馑。
村中人无余粮,自然不会有人请先生教孩子读书。他很少能卖几幅字画,过去学的夫子言,学的大道理在最彻底的饥饿与最极致的贫苦面前全无用处。只偶尔教教荷儿。
生活似乎平静。
却永不会平静。
土匪。
地痞。
野兽。
比野兽还可怕的人,还有他们家中养的凶横的狗。
他亲眼看着住在隔壁的老农被土财主的恶犬一口咬断喉咙,家中儿女上诉无门。
也听百姓们絮絮道:章容是混蛋,还是杨家人好,若杨大公子还活着,定能改了这天下,天下太平,国富民强。
他听了,只笑。
笑得几乎断气。
荷儿知道他叫杨佑慈。
别人却叫他大丑。因他面上的伤。
杨佑慈?
谁是杨佑慈?
杨大公子?
杨大公子又是何人?
杨大公子——他们说的可是那个全家死得干干净净,家中女眷的遭遇几乎传遍麒州的可怜人?
那个人,居然还有脸活着?
他怎么不死在紫炎关!
他怎配活着?!
而今世上只有一个名叫大丑的贫苦农夫,一个时常在深夜尖叫着醒来的贫苦农夫罢了。
他的梦中不是火,便是血。
是战死的爹爹与二弟。
是被留在明荣城不知生死的三弟。
梦中,娘的手上满是血,家中的妹妹们像狗一样死去。还有瑞儿,瑞儿的身影在藏在血的深处,藏在士兵的狞笑下,渐渐淡了,化作虚无。
他尖叫着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