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佑慈温柔抬眼。
神情变换之快令花翥胆寒。
“铲除阉党后狭天子以令诸侯,贵为亚父。天子年幼,自然该由亚父协助处理朝中要事,另满朝文武皆是我亲信。天子见天下太平,知亚父比自己更能坐这九五之尊之位,为安定天下,造福黎民百姓——退位让贤。”
“原来如此。那,这名……”
“整个天下都是朕的,即便朕寻机杀了小皇帝——史书如何写,还也由朕说了算。朕说是白的,便是白的。朕说是黑的,白的,也是黑的。若有人修野史便由着他修。野史繁杂,无朝廷协助,又有几本能流传百年?待百年、千年之后,朕之言才是正道,世上的黑白,便是朕笔下的黑白,除非是痴迷历史非要从章句中判断个真相是非之人,一般人又如何会深究一段过往的对错?”
他端起酒杯,一口喝下。
“臣,受教。”
“陛下,找到了。”海公公喜笑颜开,提着小灯笼抱来一小坛酒。袖子上满是泥垢。
那是一小坛女儿红。
杨佑慈说这是靖国的酒。“朕八岁那年为一人埋下。”
“是。”
这院中,竟然埋着酒?
花翥却又深知这院中又不止那酒。
不少人都知晓,连这可乘凉的紫藤花树也是杨佑慈年少时亲手为未过门的娘子栽下的。建国后天靖城无人有胆量提及那女子,花翥也只在覃山时听杨佑慈无意将提起那女孩单名一个“瑞”字。
女儿红倒入温酒的小瓶。
陈年老酒,酒色浓郁,酒香扑鼻。
杨佑慈给花翥倒了一杯
此酒花翥听东方煜说过,却从未得到机会品尝。
杨佑慈喝着冷酒,面上无笑。他问起北地之事,他问,花翥答。花翥顺便提及军费与修建关口之事。
偏是一朵紫藤落下,落入杨佑慈的酒杯,激起小小的涟漪。
杨佑慈盯着那朵紫藤,目光却渐渐散了。
国事,政事,被那小小的涟漪带走,变得渺远而无处寻觅踪迹。
他声音轻柔,目光散落在繁密的紫藤花间。
“上回……我见这紫藤花开,还是在婚期定下后,可惜来时花已到了末期,寥寥几朵。那日未见到瑞儿,双方爹娘都说婚前一年不可随意相见,要有规矩。
“年幼时我二人成日一处玩耍。十四岁后禁令增多,本就一年见不得几面。那年除夕,隔着轻纱见了一面,还与瑞儿争了几句嘴,瑞儿气得厉害,我被赶出门,说了半夜好话都讨不得她欢喜。现如今……朕竟是连那日为何争都记不得了。回想来,到底不过大梦一场。”
他仰头喝下冷酒。
目光穿过繁密的紫藤花与月色交融。
背对二人的海公公用满是尘土的袖子抹了抹泪。缓缓离开。
兴许有几分醉意,杨佑慈的话渐渐多了。他说起年幼时的抓的蝴蝶,说起他娘亲手做的饭菜,煲的汤。
又说想给妹妹杨云蕤寻一个婆家。
朝中有人知晓他心意,恨不能天天将那些相貌端正的小公子领到他面前供他挑选。后宫两位娘家颇有实力的娘娘也小心翼翼介绍家中的青年才俊。
末了,忽然问:“花翥姑娘,你觉得林安默如何?”
花翥一口酒呛入喉咙,连声咳嗽。
杨佑慈大笑,起身轻轻拍拍花翥的后背。
头一遭这般,花翥心里有些慌乱。
杨佑慈却又回位坐下,倒酒,道林安默相貌极好,品性也不差,那些风流韵事也算不得什么,他那样的人若要娶亲,便会对娘子百般万般好。
何况林家需要拉拢。
何况自古以来“公主”大抵是政治婚姻,又有几人能自己做主?
“可……最后我却思量,此事还是由着妹妹的性子,她喜欢谁,我便是将那人绑来都要成全她。毕竟……只剩一个妹妹,一个小侄女。政治上的事总有别的手法处理。朕身在其位,有些事不得已。可,我希望她们做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偏偏,杨云蕤心里的那个人是丁戜。那个闯入章容军中将她救出、护佑她周全的丁戜。
“我不想妹妹随他在江湖吃苦。”
花翥斟酌语句道:“戮夜阁是密卫,有陛下照管。想必也吃不了太多苦。”
“丁戜已有知心人。他是江湖人,对我杨家有恩,我也不愿为难他。”
“……难得陛下重情。”
“重情?”杨佑慈一声长笑,冷冰冰一哼。“重情?呵……”渐渐苦笑。
花翥只能安慰道:“原来帝王之家也有这种烦恼。”话出口,又觉不妥,却又不知该如何弥补。
偏是杨佑慈,一口一口吞下冷酒,声音中带着锋利的刺。“帝王之家,也不过是寻常百姓家。九五之尊褪下龙鳞,不如一条死鱼。”
他喝得越来越多,话渐渐少了。千千心事,说出口的不过十之一二。
花翥陪饮,她常年混在北地,天寒地冻时常饮酒取暖,酒量渐长,杨佑慈已醉得昏睡过去,她只不过微醺。
只得请来海公公与褚鸿影帮着将杨佑慈抬入自己房中。
“莺儿……”
杨佑慈忽然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