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杨玄瑛被王婉儿带着,一路潜游,总算逃出义军水寨,待二人上岸之时,已然力竭。两人一同躺在岸边石滩之上,喘着粗气,竟连说话余力也全然没有。就此躺了许久,总算略微缓过一口气来,杨玄瑛扯去蒙面黑布,一脸哀怨说道:“都怪小妹一时不慎,惊动了义军首领刘元进,连累了姐姐,才令此事功败垂成。”王婉儿满脑子都是那天书化成片片灰飞的样子,根本无心听杨玄瑛说话,只是随口嗯了一声。杨玄瑛还道王婉儿怪罪于她,心中烦乱,不知所措,也就不再说话,闭上双眼转过头去,极力调匀自己呼吸。
也是这一夜甚是疲惫,杨玄瑛竟于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这一睡不知过了多久,忽地睡梦中听见一声禽鸣,杨玄瑛惊醒过来,发现已然天亮。杨玄瑛坐起身来,环顾四周,只见王婉儿独自一人立在江边,抬头仰望着江面天空,再顺着她视线方向望去,又见湛蓝天穹下一只白色飞鸽双翼一扑,于江上翱翔半圈,径自飞往江北。不过此刻王婉儿业已察觉到杨玄瑛醒来,转身于她说道:“昨晚在义军水寨大闹一番,料定刘元进不会善罢甘休,此地不易久留,妹妹既然醒了,咱们还是快些离开此处。”杨玄瑛见那只飞鸽北去,顿生疑惑,于是问道:“那只飞鸽是姐姐的?”王婉儿点头说道:“只是向远在中原的父亲报个平安而已。”说着她又长叹了口气道:“人在江湖,总是身不由己,若能向那飞鸽一般来去自在就好了。”以飞鸽传书,向家中报个平安,实属人之常情,杨玄瑛不再追问,转而说道:“今后姐姐有何打算?”王婉儿说道:“姐姐现在心烦意乱,没了主意,咱们先上北固山,取回行李再说吧。”说着二人便一同启程,再上北固山而去。
两人回到北固山上,寻回各自行李,换过衣服,想到此时义军定会于沿江一带搜罗她二人,便议定暂居山上,隐入甘露寺中,打算避过风头再说。这一避便是三日,三日来二人于山头远眺长江义军水寨,只见对岸隋军水师不分昼夜,频频来袭。虽仅仅三日功夫,隋军进攻竟不下十余次,尽管次次出击皆是无功而返,可隋军依旧显得乐此不疲,笃行不倦。杨玄瑛见状,想到刚抵江都那晚宴席中宇文博一席话,知道隋军轮番出击江南,应是佯攻牵制义军主力,此刻恐怕另一路隋军主力,已在庐江那里,准备渡江袭取芜湖港,再抄击敌后,攻略会稽郡了。
两人经过这些时日调整,已全然回复气力,待到第三日晚间,王婉儿忽然说道:“姐姐打算明日下山,寻机会入寨投刘元进去。”这一决定来得突然,杨玄瑛一脸错愕,说道:“咱姐妹与义军结下深怨,刘元进如何容得下姐姐?”王婉儿说道:“这数日来所见,江北江南,民不聊生,隋帝失德失道,陷万民于水火,我等虽非男子汉大丈夫,不求建功立业、留名青史,但既有这一技在身,实不忍见百姓倒悬如此,还当尽自己一份心力。再说隋军一直来固守江北,这几日来却一反常态,屡屡南渡长江搦战,但又都只是小战,料得正在酝酿渡江总攻,此刻正值义军用人之际,刘元进若有器量,自会摒弃前嫌,容下姐姐。”话虽如此,不过杨玄瑛仍有顾虑,何况反隋之事,若然事成,固能救民水火,若然事败,却是条不归之路,她自己便是先例,于是她说道:“姐姐胸怀大志,固然是好,只是此去义军,恐怕前途难卜。”王婉儿说道:“妹妹不必担忧。只是不知妹妹今后有何打算?”杨玄瑛沉默片刻说道:“小妹本该随姐姐同去,也好有个照应,只是尚有心事未了,且入了义军,多半难与其和睦相处,恐怕暂时还不能追随姐姐。”王婉儿说道:“妹妹既然有事在身,姐姐自然也不勉强,姐姐独自投义军去便是。只是这一次别过,不知咱姐妹何时才能再会。”杨玄瑛缓缓低下头去,她与王婉儿相识虽只是数日,但一同出生入死,早已情如姐妹,此刻分离在即,自然恋恋不舍。可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杨玄瑛再是流连,也是徒增伤悲,她只得取出自己那柄琵琶,惜声说道:“既是如此,小妹就以这曲琵琶赠别姐姐,若小妹了却心事,必再来追寻姐姐。”说着玉指轻柔四弦,玲珑之声婉转而起,经久萦绕二人心头,这正是:
寒蝉切鸣悲风湫,南飞孤雁忍回头。
琴丝易惹销魂泪,青锋难断离散愁。
次日一早,杨玄瑛再次别过王婉儿,独自一人下山而去。她这一路南下,走了数日,途径余杭县,又渡过钱塘水,直至会稽郡。据说当年她二叔杨约被罢官后去了江南,最后于会稽失去音讯,杨玄瑛想要找她二叔,自然也只能从会稽找起。这会稽郡位于钱塘水以南,虽也同在刘元进义军控制之下,不过此时义军主力北在吴郡沿江延陵、丹阳一带,南则在建安,会稽郡不处烽火前沿,也就显得比延陵安泰许多。杨玄瑛入了郡城,于城中逗留了数日,知道二叔即使犹然健在,也必不会以真名示人,这找人之事,依旧毫无头绪,无从下手,只能一再搁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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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清晨,杨玄瑛又外出之时,看见街上有些混乱,百姓纷纷携家带小往城外跑去,她上前一打听,才知道隋军已顺利攻下芜湖港,大军正往这里挺进。再看此时会稽县城空虚,料得隋军一旦攻城,克取郡城不在话下。只是不知此刻隋军主力领兵将领是谁,宇文博如今正是隋军中流砥柱,应该也在其中,想到此处,她心中竟然还略有些期待。不过转念又想到宇文博一心护隋,与她志不同道不合,即使见面,也是徒增尴尬,况且二叔音讯全无,心中郁结无人能解,往后何去何从,仍在迷茫之中,愁绪万千,心烦意乱,她还不想见那些熟悉之人而忆往昔,这便回到客栈,收拾行囊,随着逃难百姓一同出城去了。
杨玄瑛出了会稽县城,无处可去,漫无目的地走了大半日,不知不觉已入了县郊会稽山中,来到主峰香炉峰下。时值金秋,往山头望去,只见香炉峰上,枫叶漫山,槭树遍野,经秋霜一打,酡然生红,灿若朱霞,艳堪绯花,惹得整山披锦戴绣,落虹簇华,直教人看得心生痴醉。杨玄瑛知道这会稽山乃是越中名山,当年夏禹封禅、娶亲、计功、归葬,皆在此山,而后自秦皇起历代又有多位君王来此登山祭禹封功,她这便想着即来此处,不如登山一游,于那山顶一览湖海,或能让人开阔胸怀,一想至此,她即折转上山而去。
走了大半日,及至黄昏,行抵山腰,途经一个破旧道观,杨玄瑛见天色已晚,便想入道观借宿一晚。可她刚到道观门口,里面却走出来一个道士,一见着她便咧开嘴傻笑说道:“大姑娘算命不?”那道士看样子业已年过五旬,蓬头垢面,短褐穿结,不修边幅,还一副疯癫之态。不过人家毕竟是道观之主,杨玄瑛还是行礼恭敬说道:“小女子路过此地,见天色已晚,想要借宿一宿,还望道长行个方便。”那道士呵呵笑着说道:“本天师神通广大,上知天文地理,下晓经史古籍,大姑娘命数如何,老道一算必准!”那道士说话颠三倒四,根本没把她话听在耳里,看来多半是个疯子,杨玄瑛也就不愿再去招惹,摇了摇头,便转身欲走。可那道士却缠着她不放,竟一把上来扯住她衣袖,含愠而道:“大姑娘不信?贫道师从元始天尊,尽得太乙神数精华,一看姑娘额头青黑,必有难逃劫数!”杨玄瑛一听到“太乙神数”几字,俄然失惊,忙回头问到:“道长既然知晓太乙神数,那可否算得小女子姓啥名谁,何方人士?”那道士装模作样一掐指,又哈哈大笑,指着她说道:“大姑娘姓刘,晋安人士。”晋安乃是南陈旧名,及至陈灭,早已废了晋安郡,并入闽州,况且她口音一听就是北方关中人士,与闽越之语相去甚远,那道士就算算不出她姓名,也不该听不出她口音来,杨玄瑛暗笑自己多心了,眼前这疯道,又怎会是她二叔。但那道士见杨玄瑛不再言语,喜出望外说道:“贫道算对了,算对了就得给银子。”杨玄瑛见那老道疯疯癫癫,甚是可怜,心生恻隐,便从怀中掏出一对银子递了过去。这道士得了银子,欣喜若狂,也不再理她,一路哼着小曲,又跑回观中。